李泽厚:为什么“实践美学”尚未开始?

在當代中国美学史话中,有一段关于李泽厚与“实践美学”之间“认领”关系的轶事,今天听起来好像是趣闻笑谈,但是这其中所隐含着的李泽厚的态度以及这种态度背后的观点,却是我们重新思考“李泽厚美学思想”、“实践美学”理论观点、以及當代美学发展方向的一个重要契机.2004年9月17日19日在北京召开的“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国际美学研讨会上,李泽厚说：“我接受实践美学这个说法,主要是认为实践美学还没有开始.”“实践美学还没有开始”.这句话出自李泽厚之口,有些诡谲,却又富有反讽意味和辨证内涵.如果说这句话可以作为當代中国美学思考的一个判断命题,并且成立的话,那么这个命题判断背后所隐含的深层美学问题又是什么呢?它所反讽并隐喻而又意欲揭示给我们的又是怎样的一种美学处境和发展方向呢?被视为、誉为、尊为实践美学奠基者、创始人的李泽厚,他的这种表述,以及所持有的这种态度和观点,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當代中国美学发展整体历程的一种语言反讽,也是对自己20世纪50、60年代所提出并发展的哲学、美学总体观点的一次历史反思.这样一来,“实践美学还没有开始”这个命题判断就是我们应该值得反思的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应该當作中国當代美学研究中的一次思想事件,而给予应有的关注和重视.因为这涉及到我们如何理解20世纪50、60年来以来中国美学的总体进展,如何评价作为當代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代表性成果的实践美学,如何把握中国當代美学发展的方向并推进中国美学研究的科学化进展等一系列深层理论建设和发展问题.

一、李泽厚：我为什么不用“实践美学”这个词?

2004年“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国际美学研讨会上,李泽厚申明了“实践美学”一词与他的哲学美学观点之间的关系,他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用过‘实践美学’这个词,包括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所写的文章里,也没有用过这个词.我讲‘实践’讲的很多,當然也讲‘美学’,但从来没有把这两者合在一起叫‘实践美学’.”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李泽厚正式“认领”了“实践美学”的称谓.

如果按照李泽厚本人的这种说法,在严格的意义上讲,2004年之前,很多以“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来写作的学术著作、论文都是不严谨的.在2004年之前,李泽厚更愿意以“人类学本体论的美学”、“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美学方面”或“自然人化说”美学（如《美学四讲》中）来称呼自己的美学,并明确自己的美学的研究方法和任务,即从人类学本体论的哲学角度研究美的本质、根源.李泽厚在谈他的《美学四讲》一书时特别指出：“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本书就是要用主体性实践哲学（人类学本体论）来回答柏拉图提出的美的哲学问题,研究美的普遍必然性的本质、根源所在.”而“美的根源究竟何在呢?这根源（或来由）就是我所主张的‘自然的人化’”.李泽厚认为“自然的人化”只能合理地理解为是“人类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生产,即实实在在地改造客观世界的物质活动等这才是美的真正根源”.这种“自然的人化说是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在美学上（实际上也不只是在美学上）的一种具体的表达或落实.就是说,美的本质、根源来于实践,因此才使得一些客观事物的性能、形式具有审美性质,而最终成为审美对象.这就是主体论实践哲学（人类学本体论）的美学观”.

可见,李泽厚本人在2004年之前是以主体论实践哲学（或人类学本体论）的美学观来称谓自己的美学.而至于为什么不用“实践美学”这个说法,李泽厚坦言这跟“实践”一词本身的概念内涵模糊不清有关,“以前我没有用过‘实践美学’这个词.为什么没用?其中之一是这个概念不清楚.什么是实践美学?凡讲实践的就是实践美学?所以我一直不用这个词.”因为不搞清楚“实践”的内涵,概念本身不清楚,研究就是一笔糊涂账.而且,即便可以把“实践”概念弄清楚,并限定在“狭义”实践观上,即制造一使用工具的活动,这也只是说明了美的本质、根源问题,即“美从根本上是如何来的”.而“实践是一个非常基础的概念.要把这个概念应用到某个具体的审美对象上去,那是需要经历很多层次的,是要经过转换的.包括实践本身,也是分几个层次的.”李泽厚认为这就如同从爱因斯坦的动能公式（E等于mc2）到制造出需要很多中间环节的转换一样.而这些转换和层次,恰恰是实践美学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即说明“你为什么会对某一事物感到美”、“某一事物为何会成为你（个体或某一具体社会、时代的群体）的审美对象”.

因此,实践美学这个称呼有很多未定和未解决的问题.对于李泽厚而言,这个称呼并不符合他本人的人类学本体论的美学观点.而且在实践美学的发展中,出现了一些与李泽厚美学思想并不一致的观点,如试图跨越上述的问题“转换”和问题“层次”,而直接去以“实践”解释“你为什么会对某一事物感到美”,这便违拗了李泽厚人类学本体论美学的初衷.

二、李泽厚：我为什么接受了“实践美学”这个说法?

也是在2004年的“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国际美学研讨会上,李泽厚接受了“实践美学”这个词,他说：“这是别人加在我的头上的.在这个会议上,我愿第一次表示接受这个词.”“为什么等我又表示愿意接受了呢?我在吸取海德格尔、马克思的教训,别人说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他不承认.但是,不管他承认不承认,现在人们认为他还是存在主义.马克思说他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可是到今天,人们仍然称呼他是马克思主义者.你说不承认吧,人家就这么认为你是这个.所以,我现在承认实践美学这个叫法.當然,实践美学是一个开放的词,可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实践美学.有人把蔡仪、朱光潜和王朝闻等人的美学,都叫实践美学,这當然可以.但与我所理解的实践美学没有多大关系.”

李泽厚的话语间多少带着些无奈的意味：大家愿意叫“实践美学”那就叫吧,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的“实践美学”,但是命名归命名,认领归认领,这些人的实践美学“与我所理解的实践美学没有多大关系”.坦率地说,从李泽厚上述的表达中,我并不认为李泽厚真正接受“实践美学”这个称呼.我以为这是对中国當代美学界的幽默反讽,也说明了當代中国美学界总体上来讲并没有真正理解李泽厚,或者甚至是误解了李泽厚.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以“实践美学”来称谓李泽厚的美学思想和观点,是中国當代美学界至今未能、未及纠正的一个错误.这种称呼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浅尝辄止,并产生对李泽厚美学思想的误读,而且在肯定李泽厚的美学思想和美学贡献的同时,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李泽厚富有独创性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哲学思想.而李泽厚的美学就其实际而言只是李泽厚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美学方面.

不管當代中国美学是否真正理解了李泽厚,李泽厚认为：“在美学领域,有哲学美学的研究,科学美学的研究,趣味史的研究,应用美学的研究,从环境美学到各门艺术美学的研究,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实践美学也是如此.用实践美学这个词可以,不用这个词也可以,重要的是以其基本的哲学观点来研究其他层面的问题.”这应该也是李泽厚参加“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研讨会,并领受实践美学这一称呼的主要原因吧.

三、李泽厚所理解和认为的“实践美学”是什么?

李泽厚说,他的美学是从人类学本体论的哲学角度去研究美学.而人类学本体论哲学的基本命题和第一课题便是“人类如何可能”.人类学本体论哲学认为“认识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审美如何可能,都来源和从属于人类如何可能”.那么,人类如何可能呢?“人类以其使用、制造、更新工具的物质实践构成了社会存在的本体（简称之日工具本体）,同时也形成超生物族类的人的认识（符号）、人的意志（）、人的享受（审美）,简称之日心理本体.”也即在使用一制造工具的物质实践中,完成了“外在自然的人化”和“内在自然的人化”,建构起了人类的社会存在的本体和社会心理的本体,简称为“工具本体”和“心理本体”.两个本体,似乎出现了“本体”理解的矛盾,本体者应为最后之实在,乃唯一者,但是李泽厚强调了他的“本体”含义：“我的本体,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与西方尤其是康德的那个本体根本不同,即不是与现象相区别、相对立的本体.我用‘本体’一词,只是指本根、根本的宽泛含义,它不是Noumenon,而是root.”这两个本体、根本都是同一个活动即自然的人化,也即使用一制造工具的物质实践活动的结果.因而,从根源上看,正是使用一制造工具的物质实践活动最终使得人类得以可能.

那么,到底什么是李泽厚认为的实践美学呢?李泽厚说：“所谓实践美学,从哲学上讲乃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亦称主体性实践哲学）的美学部分,它以外在一内在的自然人化说为根本理论基础,认为美的根源、本质或前提在于外在自然（人的自然环境）与人的生存关系的历史性的改变；美感的根源在于内在自然（人的躯体、感官、和整个心理）的人化,即社会性向生理性（自然性）的渗透、交融、合一,此即积淀说.”

由此清楚可见,李泽厚美学观点的人类学特征.李泽厚指出：“‘自然的人化’作为哲学美学概念,只涉及美的本质,它指出美的本质的人类历史性格,它是山水花鸟、自然景物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的最后根源和前提条件.”“哲学美学所处理的自然美问题,只关系美的根源、本质.至于具体的自然景物、山水花鸟如何和何时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美学客体）,则属于历史具体地逐一研讨的实证科学问题.”

扼要言之,李泽厚所理解和认为的实践美学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美学方面,这种实践美学的主要研究主题是人类审美如何可能?而结论是在自然人化的基础上所形成的人类文化心理结构,也即心理本体的存在,其中主要是情本体,使得人类的审美得以可能,由此,自然的人化,也即人类的使用一制造工具的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审美活动中美和美感的根本、来源,“在双向进展的自然人化中产生了美的形式和审美的形式感”.因而,实践美学的主要研究任务应该是对这个所谓的文化心理结构,其中主要是“情本体”进行研究,也即李泽厚所说的人类“审美心理”研究.李泽厚说：“我所重视的就是这个文化心理结构,认为这是实践美学应该研究的主要问题.”“实践美学,即从基本的实践观点展开审美心理的研究.”这个“审美心理”的研究,在當代认知科学学科框架之中,也便是以生物科学为基础,以脑科学为中心,所正在开展的认知脑神经科学美学研究,在當代中国我们称之为认知美学、神经美学等.对此,李泽厚在最近几年是密切关注的.

四、李泽厚：为什么说“实践美学”还没有开始?

如上文所言,李泽厚认为实践美学应该研究的主要问题是那个“文化心理结构”,也即审美心理.早在《美学四讲》中李泽厚就曾指出,并认为,这种研究“由于整个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不成熟,等至今仍然处在非常幼稚的水平”.

李泽厚说：“审美心理感受等这个复杂的审美结构是未来的心理学需要解决的课题,现在解决不了.所以我讲,不要把美学工作想得太乐观,至少得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心理学发达以后才能取得真正的科学形态.现在只能作些表面描述而已.”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泽厚说实践美学尚未开始.“我之所以说实践美学还没有开始,就是因为还没有对这些问题真正展开研究.面对这些问题,要运用实践美学的基本观点（如自然人化、积淀、情本体、文化心理结构等）来加以探讨.总之,在所有这些方面,实践美学都有很大的施展空间,所以说,还没有开始.我以前提出的只是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并非实践美学本身,也就是说,仅从哲学层面谈论了实践美学.这正是我當年没有提出‘实践美学’这一称号的重要原因.”

“我以前提出的只是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并非实践美学本身,也就是说,仅从哲学层面谈论了实践美学.”在这句话中,可以看到當李泽厚“认领”了“实践美学”这个词之后,便把自己的美学思想归之为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同时,也从他自己对于实践美学的理解出发,认为实践美学不只是具有哲学的方面,也应该有科学的、实证的方面.也即,实践美学应有两个基本维度：哲学方面、科学方面；两种研究方法：哲学方法或形上方法、科学方法或形下、实证方法.

在2004年的“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会议上,李泽厚说：“我提出的仍然只是一种哲学观点、视角,需要实践美学来作各种具体的研究”,也即“对具体经验的实证研究”.2008年4月,在与刘再复的谈话问答：《关于“美育代宗教”的杂谈答问》（刘再复说这是李泽厚对他自己的美学观所做的总结性的精心之作）中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當然持心脑一元论,认为任何心理都是脑的产物等期望有一天脑科学通过神经元的通道、结构等等,来实证地解说人的许多心理.”2010年6月18日,与刘绪源的谈话中,他说：“最近这几年,我特别关心脑科学.我认为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科学的进展将集中于神经生理学,心理学必须建立在生理学基础上.”2010年10月18-19日,与刘绪源的谈话中,他又说：“二十世纪是科技大发展的时期,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到了二十一世纪,应该是生物科技大发展的时期了,我非常注意脑科学,人对外在世界的了解远远多于人对自己内部世界的了解,我的这一哲学视角的思辨能不能得到某些科学的印证,要寄托于脑科学了.”2011年8月7日与童世骏的谈话中指出：“将来如果脑科学进一步发展,希望在自然科学上会出现对人性、对文化心理结构支撑性的论据.”2011年与刘绪源的谈话中,李泽厚再次指出：“哲学仍然只能提供一些视角,对它的具体研究,应该是未来经验科学即脑科学的事.”

实践美学尚未开始,在某种意义上是说,实践美学的进一步发展,有待于脑科学、认知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脑功能成像技术的发展.正是脑科学和脑成像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揭示人类意识、精神、情感等心理活动的神经生理基础和认知心理机制成为可能.而这正是李泽厚认为实践美学应该关注并研究的主要问题.近年来李泽厚对脑科学、神经科学的关注与當前脑科学的发展所引起的“意识理论的变革和人文学科基本问题研究的科学化”是不无关系的.“实践美学尚未开始”这个命题判断如能被重视,将是當代中国美学理论发展中的一次重大的历史回流,即回到李泽厚,重新思考李泽厚,并审视當代美学研究中的“科学化”转向.而李泽厚意义上的“实践美学”本身,在脑科学、神经科学迅速发展的今天,又将有望获得自身的科学形态,并标示出今天美学发展的应有方向——即重视自然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研究成果,坚持科学化的方向,开展实证化的美学研究,以解开人类审美心理之谜.

结语

回到美学的“过去”,是为了发现美学的“未来”.中国當代美学中的这则“美学认领”轶事,隐蔽着一些當代美学建设和发展中的根本性问题.回溯李泽厚与实践美学的这一段史话,并以此为契机.对李泽厚美学思想中的一些具有根本性意义的问题进行澄清,对实践美学的内涵进行合理反思,有助于我们辨明问题,发现當代美学发展的未来方向.遗憾的是,李泽厚美学思想中的这个命题和判断,并没有引起中国當代美学学者的注意.而李泽厚本人在近年来口述自陈的“美学研究要看脑科学的进展”这样一个与西方當代脑科学美学、神经美学、认知美学密切相关的学术方向,也没有引起国内美学研究的充分关注.殊为憾事.李泽厚曾说：“写完《美学四讲》之后,我便离开了美学”,“告别了美学之后,我自己的美学观点倒没有多大变动.”“美学为什么不搞了?因为,生物科学不发展,美感是讲不清楚的.”这也体现出李泽厚美学思想中“科学化方向”主张的始终一贯性、前后一致性.當代脑科学、生物科学的发展已经可以让我们重新去面对美学问题了,回到李泽厚,重读李泽厚,重塑當代美学研究,难道不正是时候吗?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