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内容摘 要 西方美学进入现代以来,从古典美学的三面（美学本质、审美心理、艺术）转向了现代美学的三面（语言分析、审美心理、艺术）,由于否定了美的本质,因此,新三面是一个无中心的三面.西方美学呈现为新三类美学：学院美学,因学院而产生；派流美学,因思想对话而产生；文化美学,由各种边缘性的美学问题而产生.
关 键 词 西方现代美学 美学新三面 无中心 美学三大类型
作者 张法,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金华：321004）
西方美学在20世纪的演进,是与西方文化的思想演进相关联的.西方文化在主导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与非西方文化互动,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开始由近代思想转向了现代思想.如果说西方近代模式是现象―本质结构,那么西方现代思想模式则是表层与深层结构,体现在精神分析的意识―无意识,存在主义的存在者―存在,结构主义的言语―语言的理论中.无意识、存在、语言是本质,决定着意识、存在者、言语,但又不直接地从意识、存在者、言语中直接地体现出来,而是非常隐晦、曲折、散乱,甚至歪曲地、反向地散透出来.表层―深层结构,虽然在某些方面与非西方的古典思想,比如中国的有与无,印度的色与空,伊斯兰的现象与真主,有相似之处,但更主要是在西方文化求真精神的内在推动下演化出来的.而随着这一现代思想的进一步演进,从20世纪60年始的后现代思潮更是认为,存在者后面没有存在,意识下面没有无意识,言语后面没有语言,世界现象只是形形色色的存在者,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复杂碰撞中,组织起来的各种流动着、变动着、生灭着的形态；意识现象只是形形色色的意识,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复杂碰撞中,形成的是隐显、流动、变化的形态；言语现象只是形形色色的言语,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复杂碰撞中,呈现出来的结构组合、变化、重组.总而言之,事物的性质,不是因为后面有一个固定的本质,而是由事物主动地进入或被动地被置入参考系而形成的.因此,当选定某一参考系后,事物的性质被确定了,当退出这一参考系,重选或重置新的参考系之后,又改变了.如果说西方现代思想只是对西方古典思想中现象与本质这一根本的思想进行了重新配置,那么,西方后现代思想则完全否定了这一思想本身.正是在西方思想进入现代模式又进入后现代模式这一大背景下,古典美学最核心的东西：美的本质,在现代思想被否定一次,在后现代思想又被否定一次.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的西方美学,演进过程丰富而复杂,绞缠而多样.如果强为归纳,可以看到三大特征：一是从旧三面到新三面；二是从有中心到无中心；三是出现了三大美学类型.
从旧三面到新三面
西方古典美学基本上是由三面组成的：美的哲学（用逻辑和历史的方式对美的本质下定义）、审美心理（对美感的性质作出定义并对美感的具体体现做科学的逻辑的描述）、艺术哲学（对最典型地体现了人类美的追求和美的理想的艺术进行体系性的呈现和理论上的分析）.在美学的三面中,可以只强调审美心理,像柏克和康德的美学那样,也可以只强调艺术之美,像黑格尔和丹纳的美学那样,但无论强调哪一方面,都要以美的本质为基础和统帅来进行.西方古典美学之所以只强调审美心理或艺术,是因为美学从其建立之日起,就存在一些理论和逻辑上的困难.按照一般的学科发展规律,美学的进一步发展应该是如何将这三面统一起来.但是,思想的诡谲之处也是有趣之处在于,20世纪西方文化的走向不是在三面之间寻求统一,而是摧毁了三面之中的最为重要的一面,美的本质.摧毁的过程,从美学自身说,先有心理学美学对美的本质的拒斥和转换；然后是自然主义美学在现实和艺术中对美和美感的泛化；最后是分析美学与其他美学（如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神学美学等）对美的本质的致命打击.
20世纪之初,首先对美的本质进行打击的是德索（Max Dessoir, 1867～1946）的《美学与艺术理论》,德索的本意是要通过这本书把艺术学从美学中独立出去,但结果因考虑到美学与艺术学经常“联合行动”,通过把两个体系放到一起来讲,又成了一个美学体系.这还是一个古典式的三面体系,有美的本质、审美心理、艺术.但是他在美的本质中,不是给美下一个定义,而是对美学史上的有关定义进行梳理,对每一个都提出自己的质疑,实际是取消了美的本质定义,而是具体讨论审美对象、审美经验和艺术体系.而后来的美学著作基本就不讨论美的本质了.美的本质消失之后,审美心理在自己的范围之内,建立了一个个理论体系.朗菲德（H. S. Langfeld）用《审美态度》一书,把众多的审美心理理论综合起来,建立了一个审美心理学的理论体系.艺术哲学也独立出来,不用美的本质而仅从艺术自身建立了一个理论体系,较为著名的是苏珊•,朗格（S. K. Langer）的《情感与形式》的艺术哲学体系.也有人不要美的本质,把审美心理和艺术这两部分组合起来,建立一种美学体系,较为著名的是杜夫海纳（M. Dufrenne）的《审美经验现象学》.而分析美学用语言清洗的方式,摧毁了被其称为形而上学的美的本质的同时,也破旧立新地推出了一套美学方式,即对美学中的所有关键概念进行讲述.奥尔德里奇（Virgil C Aldrich）的《艺术哲学》（1965）和布洛克（H. G. Blocker）的《艺术哲学》（1979）都属于这一体系.布洛克在书中关于美学范围的说法,对于理解语言分析模式较有帮助.他说,美学的相关范围有三：一是艺术等审美现象与美学和美学家无关；二是对艺术等审美现象用理论的逻辑的学科的方式进行谈论、解释,将之理论化,形成关于这些现象的概念；三是这是艺术批评家、艺术教育家、艺术史家、艺术教师或其他审美批评家的任务.美学家的任务,即对上述那些所形成的概念进行分析.把这些概念科学化、明晰化、系统化,在这一过程中,要对形形色色的伪概念进行清洗,使之扫地出门；要对不成熟的概念进行加工,使之完善；要对正确的概念进行鉴定,使其合理性得到学术的肯定.通过这样一翻清洗之后留下来的美学概念,就成了美学著作的内容.这样,美学与审美现象无关,与审美理论无关,而成了对审美理论进行哲学论证和理论鉴定的最高法院一般的工作,而且它自成系统,一个与审美心理和艺术理论都有很大不同的哲学美学系统,其特征,就是对美学领域的主要语汇进行语言分析,不妨将之称为一种新的美学：语言分析.这样,20世纪以后西方美学,还是三面或三类,语言分析、审美心理、艺术哲学.这新三面与旧三面有什么不同呢?
古典美学无论多么庞杂,无论内蕴着多少矛盾,都可以用美的本质将之统一起来,而一旦美的本质被否定之后,美学中原有的或新出的部分或类型各自独立或自愿组合.于是,从审美心理学自身出发,建立起来一个个美学原理体系：实验心理学、思辨心理学、精神分析、格式塔心理学等；从艺术哲学自身出发建立起来一个个美学原理体系：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原型批评、表现主义等；有把审美心理与艺术哲学结合在一起建立起来的美学原理体系：如现象学、分析哲学、自然主义、实用主义等；也有把分析美学、心理美学、艺术哲学结合在一起建立起来的美学原理体系,如奥尔德里奇《艺术哲学》、迪基《美学导论》等.这样一来,当把20世纪美学与古典美学的原理体系加以对照的时候,可以说,古典美学的美学原理体系是一种具有中心性的三面美学（美的本质、审美心理、艺术哲学）,而且这三基面还可以与广大的美学领域密切相连,如黑格尔在结构一个艺术哲学体系时,也忘不了把自然美纳入其中给予恰当的说明.而20世纪的美学原理体系则是一种没有中心性的三面美学（概念分析学、审美心理学和艺术哲学）,无中心造成了美学的多样性.如果说,美学既有其学科性的一面,体现为美学原理；又有超出学科的一面,不包含在美学原理之中,如居室之美、服饰之美、科学之美、道德之美、之美等那么,这些超出原理的形形色色的美,在古典美学之中,仍为美的本质所统领.因为从理论上人人皆知,美的本质决定一切美的具体现象.而在20世纪没有了美的本质,不但美学的三面或三类无所谓高低,其他本来在边缘的美学没有了美的本质的统管、安排、定位,无所忌惮地崛起和招摇,可以看到技术美学、环境美学、都市美学、广告美学等然而,形形色色的美学虽然崛起,有的还颇有声势,却不能进入基本上是以新三类为主的美学原理中.
20世纪美学的三大类型
美学,上与哲学,中与艺术,下与生活,广与宇宙,有着多方面的关联.这多方面的关联在西方当代无中心的氛围中,美学形成了三种基本类型.
首先是作为美学正宗的学院美学.美学是学术体系中的一个学科,它一直与教育机构相关,正像19世纪黑格尔要在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开设自己的美学课一样,大学之为大学,必须开出自己的美学课程,课堂教学和学术研究的合一而产生的美学课本,既满足于实际的教学需要,又推动着学术上的学科建设.因此,美学既然是一个学科,也是一门课程,一种标准型的美学原理在这双重的需要下,被一本一本地写了出来.大学处在社会和文化的环境之中,学院式的美学原理当然会受到当代的哲学思潮和美学思潮的影响,但是作为教学和学术的一部分,学术体系和机构本性都会更多地从学科的角度,而不是从思想的角度来思考和处理美学原理.因此,学院美学是以美学原理课本为特征的.无论在大学的课堂上讲什么类型的美学（语言分析的、审美心理的、艺术哲学的,或其他的）,都要从美学原理的角度对美学予以组织和讲述.
其次是流派美学.20世纪西方哲学的每一次巨流,都激起了美学的浪花.因为美学与哲学的关联,20世纪西方美学就呈现为一种流派美学,从每一哲学流派中涌现出与这一流派密切相关的美学流派.有分析美学诸流派（逻辑实证主义的美学言说、前期维特根斯坦与后期维特根斯坦、在维特根斯坦影响下的各分析美学等）,有审美心理诸流派（距离、抽离、内摹仿、移情等）,艺术诸流派（弗莱、贝尔、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自然主义诸流派（桑塔耶纳、杜威、门罗、舒斯特曼）,现象学美学诸流派（胡塞尔现象学、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加达默尔的解释学等）,精神分析诸流派（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有结构主义符号学诸流派（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罗多托夫、惹内特等）,马克思主义诸流派（前期卢卡奇等,中期法兰克福学派等,后期哈贝马斯、詹明信、伊格尔顿）,后殖义诸流派（赛义德、斯皮娃、哈米•,巴巴）等在形形色色与哲学思潮相关的美学流派中,这些流派有的写出了自己的美学原理体系,有的没有.写不写美学原理,是从哲学流派的思想的需要,而不是从美学学科的需要.如果说作为学院课本的美学原理是要稳妥,那么,作为哲学流派的美学论著是要前卫.因此,各流派美学进行的是思想冲锋,不管其写出过还是没有写出过美学原理,它们对西方美学的发展,都起着主要的推动作用.
最后是文化类型.美学作为学科,里面有很多部分组成,作为领域,关联到宇宙方方面面.当美学学科主要以（语言分析、审美心理、艺术）三面和各种思想流派的多面来展开自己,而美学又是无中心的时候,三面之中和流派之中以及三面之外和流派之外很多因素,就按自己的内容、力量、方式来展开自己了.在三面和流派之内,仅就艺术而言,就有建筑、美术、文学、戏剧等,而这些艺术门类,不仅是与美相关,还有其他的关联,比如,建筑与一整套的技术程序相关,美术也与一整套的技术法则相连,文学因与语言相关,电影与高技术的规则有关,而这些艺术门类除了具有美学角度之外,更主要的是有自己的一套体系,以及这套体系与整个文化中的其他领域的关系,如与社会、政治、经济、思想等领域的关系.由于各门艺术与诸多领域的多种关系,更主要的是它们在社会需求中的地位,决定了其在教育机构中的规模大小和层级的高低.教育机构在对诸多方面的综合考虑之后,得出了一所大学的院系结构.在一般的大学机构中,文学与语言相关,而形成一个独立的院或系,建筑以其大量的技术内涵而形成一个独立的学院,美术以绘画为中心组成一个独立的学院,电影以其特殊的技术程序组成独立的学院,还有戏剧、电视等等,都是按照这一规律形成自己的机构实体,但不会成立一个在此基础上的美学院；相反,美学只是哲学系下面的一门课程,同样只是在文学、美术、建筑、戏剧等院系下面的一门课程.从这里可以看到美学与各门艺术之间的一种关系,不是一种与学术体系相同的逻辑结构.这样,一方面是美学在艺术的维度上把自己展开为各门艺术,另一方面是各门艺术按自己的主体逻辑展开,美学成为其中的一个方向.这里呈现了学术体系层级之间的相互绞缠.在这一矛盾的关系中,美学如何从自己的角度去叙述各门艺术,成了一种考验学术智慧的绞缠.这不但表现为美学与各门艺术之间的关系困难,也呈现为美学自身的困难.在三面和流派之外,美学,除了与艺术相关,还上与哲学,下与生活,广与宇宙相关.正因为后两个相关,黑格尔在《美学》中一方面从美学的广度出发,把从人之前的宇宙演化、自然世界、生物进化都纳入美学论述之中,但另一方面又从美学的学科出发,把这些认为是美的低级阶段而排斥在他的美学体系之外.艺术之外的生活与宇宙,虽然在学术体系中有其相关的学科进行研究,但对这些对象的研究基本上与美学无关.然而,20世纪以来文化的演化,特别是两个方面的演化：一是都市化进程、商业化进程、消费化进程在世界上的普遍化；二是媒介的不断革新,从印刷媒介为主到以电子媒介为主,1920～1930年代以来广播的普及并入主文化的中心,1950～1960年代电视的普及并入主文化的中心,1990年代以来电脑的普及并入主文化的中心,使得艺术以外的诸多领域,与美关联了起来,在美学上,它首先体现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的美国的自然主义对美的泛化,然后体现为从法国起源而蔓延至欧美的后现代思潮对各领域的相互打通.这样,艺术之外的宇宙人生诸方面的领域,不但与美有力地关联起来,而且与大学的学科建设有力地关联起来.一方面在美学以外的学科,不断冒出“美学”来：技术美学、环境美学、大众美学、广告美学、信息美学、电脑美学、数码美学、赛博美学等另一方面美学内部也力图重构美学,以把艺术与艺术之外的美综合起来.在北美,美国学人舒斯特曼（R. Shusterman）的《实用主义美学》要把意识形态、通俗艺术、拉普音乐、身体美学,都放到美学里面来；在西欧,德国学人韦尔施（W. Welsch）的《重构美学》认为整个社会都进入了一个审美化之中,因此,要重构一门“超越传统美学的美学”,将“诸如日常生活、科学、政治、艺术、学等等”,“方方面面都囊括进来”［1 ］.这种方方面面都组织进来的美学,实际上成了一种泛化的文化美学.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领域,这里姑且把它与学院美学和流派美学区别开来,称之为文化美学.这样,西方美学呈现为三大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的三类：学院美学、流派美学、文化美学.由于西方文化是世界的主流文化,因此,这三类美学对世界美学的演进,还将产生相当长时间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