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一九四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湖南省南部桂东县城里来了个老头,六十多岁,瘦高的身材,双目炯炯有神,一身黑粗布旧长衫,平日里总在县城最热闹的东街口架个盆炉,摆下一溜大贴小贴膏药,木杆上挑块黑不溜秋的白布招贴,一看这套行头,便知是一位专使膏药的走方郎中.人们不知道他姓什名谁,来自何方,只知道他是苗家人,再加上他的膏药确有神效,不管再难治愈的疖疮痛疽,只要他一贴膏药上去,保证是药到病除,因此人们都叫他“苗一贴”.他口中不时地念叨着生意经：“生疮生疖,除病一贴.没钱白送,行善积德.”朗朗上口挺合辙押韵的.
那年月,生活在山里的穷苦人,登山爬砬子,穿林涉水流,整日处在寒热交替、水火相济之中,还真时常会生个疖疮痛疽之类的.这会儿刚好有几个穷苦力的路过这里,见老先生说得如此神乎,便生出试试的念头,反正这老头说没钱也给治病.他们各自把患处裸露给“苗一贴”,“苗一贴”仔细看了看,拣起几贴膏药夹在手指缝中,就着身边的盆炉烤了烤,便随手朝患处甩去,“啪”三贴膏药就分别贴在一人的脚后跟,一人的小腿弯,一人的脚踝子.不偏不斜,围观的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喝彩声!
一袋烟工夫,这三人便觉得贴膏药处有一股凉丝丝的味儿直朝肉里钻,舒服极了.又过了一顿饭工夫,“苗一贴”伸手从三人身上一个个揭去膏药,只见脓血流出,溃肉脱落,露出红鲜鲜的新肉来.“苗一贴”捋捋胡须朝这三人笑笑：“诸位,贵恙已除,请尊便!”这三人还满脸疑惑地不愿挪动地方.其中那位矮个子性情粗犷,来时是瘸瘸拐拐的,一咬牙朝地上猛踢一脚,竟一点也没觉得有痛楚,不禁咧开大嘴孩子似的笑了,连声叫道：“神贴!真是神贴!”
就在这时,从大街上晃头摆尾地来了个,此人名叫侯坤,是县局的大队长.前些日子不知在哪里抓了几个穷人,硬说是“湘南游击队员”,县局还奖赏他100个大洋.这家伙一头钻进窑子里混了几个通宵,直到把100个大洋全挥霍光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天他又琢磨着再去哪插插扦子（黑话：探一探）,好弄几个钱使,突然听说县城里新来了个神医,乐了,穿上黑警服,套上贼亮马靴,挺胸突肚地一路寻了过来.
“苗一贴”忙乎了一阵,已打发走了几个人,此时正要将已烤好的膏药朝一个大胡子中年人的腰眼出手甩去,没想到那正弯腰等待的大胡子中年人竟在节骨眼上忽地朝左一扭脖子,把右肋闪给了“苗一贴”.侯坤见了,嘲弄地说：“先生,你的膏药不会划弧吧?‘神贴’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苗一贴”微微一笑：“先生,多谢关心,膏药不是已贴在他腰眼上了吗?”侯坤和围观的人都大吃一惊,刷地一下都朝大胡子中年人的腰眼处望去.可不咋的,一贴方方正正的膏药已贴在大胡子中年人赤铜色的尾椎骨上方患处.
侯坤见自己失了面子,威风没使出来,不禁怒火冲头,横蛮地说：“哪里来的老土包,不打听价钱就打场子,莫不是‘游击队’的探子?”
“警官先生,一个靠卖药行医维持生计的老朽,人家‘游击队’能要咱?”
“说得轻巧.卖药的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手贴肉地把药糊上?甩手贴膏药姿式像甩手打哪?”
“老朽这膏药烤化后不能马上贴,马上贴会灼伤患处的.一甩,叫风一吹,膏药会凉上一层薄皮,贴到患处正好.所以家传此方时一并传下‘飞贴功’,这才能手眼相应.”
“穷手艺,显摆啥?没空和你嗦,交地皮税吧.”
“警官先生,老朽只几贴膏药,日赚几个小钱,担待几日吧!”
“哼!不交钱?走,到警局说话!”侯坤一边说,一边伸开五指朝“苗一贴”衣领抓来.“苗一贴”轻扭身腰,一闪躲过.侯坤“扑”地闹了个大前爬,大盖帽甩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方才停住,倒像个朝上敞着口的尿罐子.围观的人本不敢笑,见此情景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哄”地一声全笑开了.这下侯坤更受不住了,帽子也不去捡,挥拳又朝“苗一贴”击去.忽然一声断喝从人群后面传来：“八格!住手的干活!”背对声音,围观的人听到这样说话,自然知道是什么人来了,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地闪开了.侯坤更熟悉这声音,挥到半空的拳头立刻收住,伸开,垂下,顺势一个转身,立正、躬腰,向断喝的人行礼：“太君!”原来是两个日本人,一身便装,但仍看得出是有权势的.侯坤自然认识,前边这人是日本驻桂东县城的宪兵队长,后边那人是新来的日本高级医官.
这两人并没有理睬侯坤的恭敬,上前对“苗一贴”笑着,医官说：“苗先生,神术大大的!你我的同行,请教大大的.”宪兵队长也趋前一步：“请先生到宪兵队的干活!害怕的不要.”站在远处观望的人都替这郎中捏把汗.宪兵队是啥地方,虎狼窝呀!同时又担心这老头性子倔,不肯去.他给咱穷人治病可是搭上膏药不要钱的主呀!正在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没想到这老头竟很快地笑着答应：“太君既然看重老朽的这点医术,烦请带路!”边说边收拾盆炉旁摆放着的膏药.侯坤也赶忙上前帮着收拾一些零碎,一起随两个日本人去了.
“苗一贴”随日本人走远了,大家还一直愣在那里,都弄不明白这老先生对穷人那么好,可怎么日本人一请也就去?刚在腰眼糊上膏药的大胡子中年人气粗,伸手扯下膏药摔在地上,不解气,又踩上一脚,还随口吐了一口痰在上面,才转身走去!他这一举动,围观的人也觉得这郎中太没中国人的骨气了,都不禁摇头叹惜着散去了.几天来桂东县城里的中国人对“苗一贴”崇敬倍增,但随着这不光彩的事儿一传开,便一下子荡然无存了,甚至还遭到几个火爆性子的人的唾骂.
“苗一贴”被“请”到宪兵队,宪兵队长和医官恭恭敬敬地奉茶上点心,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番.“苗一贴”也不问找他干啥,上茶就喝,摆席就吃,挺安然的.午宴后他香甜地睡了一觉,起来后正喝着茶时,宪兵队长和医官来访.
宪兵队长笑眯眯地对“苗一贴”说：“苗先生,你我朋友的相交,可以?”“苗一贴”乐呵呵地回答：“高攀!高攀!”两个日本人听了,都喜笑颜开.
宪兵队长又说：“朋友的了,大大的好.”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到“苗一贴”面前桌上.“钞票大大的给你,你的膏药的给我?”“苗一贴”捋须大笑：“既然朋友了,你要几贴膏药还需钱买?”“苗一贴”推还钞票,又顺手递过装着膏药的破布袋：“就这些了,全给太君,朋友的相交!”宪兵队长同医官相视一笑,提起膏药袋走了.
之后的两天,宪兵队长同医官未曾露面.“苗一贴”每日里照旧有人照顾吃喝,他不急也不问.第三天,宪兵队长和医官又来了.一进屋,宪兵队长就翘起大拇指：“苗先生,大大的好!良民大大的!”“苗一贴”心想：你们这是两面三刀说鬼话呢!这两天若不是化验膏药没有毛病,你们还会翘大拇指说我大大的好?
“苗先生,你的,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他的生疮了,你的瞧瞧,神术大大的,钞票大大的给你!”说完拍拍“苗一贴”瘦削的肩膀.
“苗一贴”心里一喜：可等来了.
医官前头带路,宪兵队长同“苗一贴”相让着进了后院的一间正房.两个守门的日本士兵立正敬礼,掀开门帘恭请三人进入.
屋子里窗明几净,一股呛鼻子的药味.一张精致的木床上躺着个日本人,黄瘦的脸上看不出多大岁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躬腰侍立一旁.“苗一贴”一进门就盯着躺在床上的人,尽管这人已脱了像,但还是一下子就认准了,就是他!不由得两眼喷火,牙齿咬得咯咯响!但只一瞬间“苗一贴”便控制住了自己.宪兵队长和医官躬腰用日语向躺在床上的人问候了几句,便转过身来对“苗一贴”说：“苗先生,这就是我的朋友.他的生病的干活,你的神术的干活!”“苗一贴”沉稳地答道：“给太君的朋友治病,定当竭力!”
护士轻轻掀开薄毯,露出病人的肚腹,去掉绷带,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苗一贴”强忍恶心,伸手一探病灶,病人没命地一声惨叫,脓水咕嘟嘟地直往外冒.此刻“苗一贴”真想将指头插进这个人的肚腹,勾出这个人的狼心狗肺,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朝病灶看了看,又朝医官和宪兵队长点点头.三个在一旁紧盯着“苗一贴”的日本人明白这点头就是表示可以治愈,一时之间脸上都露出了笑容.病人看到请来的这位中国医生点头了,脸上也露出了惨白的笑容.
医官见过“苗一贴”贴膏药的方法,早已把准备好的酒精灯点燃,上前同护士一起把病人扶起来,露出病灶,宪兵队长忙着把他们已偷偷全部化验过的那袋膏药递给“苗一贴”.
“苗一贴”接过膏药袋,将手伸进袋里探了探,嘴里说着：“太君不是要留些吗?怎么又都拿回来了?”随后,“苗一贴”一只手扯住袋子底,将袋子朝桌上一倒,然后不紧不慢地随意拣起一贴膏药,正要凑到酒精灯上烘烤时,宪兵队长突然上前一步要过这贴膏药,反复看了看说：“神医苗先生,朋友的,这贴的我的留作纪念!”“苗一贴”随意地应承：“好的,给你,朋友的!”接着伸手又随意拿起一贴,刚要去烘烤,宪兵队长朝医官使个眼色,医官也上前一步从“苗一贴”手中拿过膏药：“苗先生,大家都是好朋友,他的留贴纪念,我的也留贴纪念.”“苗一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行,行,你也留作纪念!”说完又拿起一贴,这回却不忙着去烘烤,而是面向护士：“小姐,你也留贴纪念?”这位护士不明白这种意思,一时又找不到用中国话表示“不留”,只是慌乱地摇晃着手.这时病人已是大汗淋漓,不已.“苗一贴”晃晃手中的膏药对三人说：“不留了?不留我可就用这贴了!”见三人再无表示,“苗一贴”便缓慢地凑上酒精灯,将膏药烤化,趁烫一糊!只听得“啪唧”一声,像甩大饼子一样一贴膏药便贴在了患处.病人又是一声惨叫,四肢拘连在一起.宪兵队长、医官和护士急忙围上,见膏药方方正正地贴在病灶上.三人又回头看了看“苗一贴”,“苗一贴”捋着胡须泰然自若地微笑着.三人琢磨不出有啥差池,只好又回身将病人扶正躺好,然后分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苗一贴”也找了个凳子坐下.这时谁也不说话,只一袋烟工夫,病人面色转红,呼吸平稳,没有丝毫的痛苦表情.又过了一会儿,整日整夜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睡的病人竟轻微地打起鼾来.这下宪兵队长、医官和护士放心了,请“苗一贴”到前屋净手、喝茶,闲扯了一会,宪兵队长和医官方才离去.“苗一贴”又安然自得地喝了一会儿茶水,然后装做上厕所,在屋外目测了一下环境,感到戒备明显地加强了,高墙上的电网嗡嗡作响,门前的岗哨又加了人等他缓步重新回到屋内.
那么,这个神秘的患者到底是谁呢?他叫吉川一雄,一位日本陆军大佐,今春四月是他率部五百余人在山上包围并残酷杀害了八十多名湘南游击队官兵.战斗极为惨烈,日军围剿了三天三夜,最后游击队官兵弹尽粮绝,与敌人展开肉搏,全部壮烈牺牲.
吉川一雄知道自己升迁在即,兴奋得直发抖.没想到他从战场上回来的第二天便浑身,此后都是彻夜难眠!一闭上眼,游击队八十多名被杀害的官兵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惨状使他夜夜惊叫,东洋医生给他打针服药才使他暂时安静下来.可过了几天后肚腹开始发热,竟鼓起个红闷头,打针吃药也控制不住,而且很快溃烂,整日疼痛难忍、嚎叫连天!无奈,他只好来到目前较安稳又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的桂东县城边治疗边修养.
有道是病重乱求医,医官在自己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忽然得知县城里来了个专治疮疖的“苗一贴”,并亲眼目睹了膏药的神效,怎不喜出望外?医官忙同宪兵队长商量,这才演出“文请”“苗一贴”的场面.
“苗一贴”其实只是一位有一技之长的普通走方郎中,一辈子靠祖传的膏药走村串户,赶集上码头,医药糊口.日本人入侵中国后,有骨气的中国人纷纷组织起来抗日.湘南游击队八十多名官兵遇难的消息传出后,他在家里痛苦了一场,悲痛得不能自己,决心替他们报仇.不久得知吉川一雄肚腹生疮来到了桂东县城里修养,他便也从乡下来到了县城,决定相机行事.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竟终于等来了.
“苗一贴”给吉川一雄上了膏药的第二天,从宪兵队传出消息,半夜里吉川一雄突然嚎叫着滚下床,挣扎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桂东县的中国百姓很快得知消息,无不拍手称快!有脑瓜来得快的,马上联想到吉川一雄的死肯定与“苗一贴”有关,便都为“苗一贴”担心起来.果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苗一贴”从宪兵队里出来.人们情知凶多吉少,不禁悲痛起来.
那位撕掉腰眼上膏药的大胡子中年人,如今好不后悔,竟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找来几个中国人,在宪兵队周围转悠了好些日子,盼望看到“苗一贴”.终于有一天,他看见宪兵队干杂活的那个中国杂役老头出来倒垃圾,大胡子中年人一看心里一咯噔,咋的了?他看到了一块沾血的大衫下摆,看到了“苗一贴”那个常用来装膏药的布袋,便知道“苗一贴”遇难了,不禁哽咽出声.几个人忍痛将这点遗物收拾了,拿到了后山,挖了坑埋了,并堆了个坟头.此后年年清明,这个衣物冢前不是烧有堆堆纸灰,就是摆放着几束野花.这是人们在代代祭奠这个赤肝义胆的神医“苗一贴”!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苗一贴”给吉川一雄巧妙地使上含有剧毒的膏药后,没等发作就一侧身跃过高墙,掠过电网,进了老林,找‘湘南游击队’的大部队去了.说他不光会治病、行善、侠义,还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