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的“穿越时空”母题

近年来网络文学流行一种写作类型:穿越小说,其基本情节模式大致是:一个现代人因为某种阴差阳错的机缘,穿越时空回到古代,随后运用现代知识或理念,在古代生活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大量的网络作者热衷于套用这一模式进行演绎,小说主人公穿越的朝代自先秦两汉魏晋至隋唐宋元明清无所不包,穿越方式则摔跤失忆睡梦通灵无奇不有,主人公在古代各有奇逢际遇,但归根到底,讲述的都是现代人穿越时空回到古代大显身手的故事.为数众多的网络读者沉迷其中,不少出版社也紧跟市场热点推波助澜,“穿越文”一时蔚为大观,成为新一轮网络文化热点话题,评论界对此见仁见智、褒贬不一.笔者则认为,将目光聚焦于穿越小说本身,固不失为一种考察角度,而将其置于更宽广的文学史背景中、与呈现同样母题的其他作品相比较考察,也能获得一些颇有意味的思考和结论.

母题,按照比较文学理论界定,指的是对事件的最简归纳,是文学作品中最基本的意义单元,例如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时空、季节、爱情、战争、流亡等,都是文学最常表现的母题.同一个母题在不同的作品中会被演绎成各种主题,从而表达不同的价值观念和思想意义.无疑,“穿越时空”也是一个基本的文学母题,并且这一母题在中外文艺作品中早有大量涉及和表现.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如东晋虞喜《志林》、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均记载,樵夫王质进山砍柴,观神仙对弈而忘归,及至棋局结束,樵夫手里的斧柄已经烂掉了,南朝刘义庆《幽明录》则记述了刘阮遇仙的故事,剡人刘晨、阮肇进山采药遇见,遂与成亲,半年后二人下山发现故里面目全非,原来山上半年、人间已是几百年后了.在这类故事里,主人公通常以奇遇的方式进入被称为仙界的另一时空,仙界时光与人间岁月的流逝和沧海桑田的巨变形成巨大反差,由此透出对时间和生命的感慨.此外,在较宽泛的意义上,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可视作包含了某种“穿越”元素:武陵渔人无意间闯入时空迥异于现实生活的世外桃源,归来后则再也找不到通往桃源的路径,当然,陶渊明笔下的时空错落旨在通过对理想社会的描绘来表达对现实黑暗的不满.与之笔调相反而功能近似的作品如明代董说《西游补》,书中讲述孙悟空撞入魔幻世界,经历不同朝代,借其所见所闻对明代现实世相进行了深刻讽刺.

不难看出,穿越母题在古代作品中的演绎通常指向两个向度:一是着重于时间性,通过虚幻时间和现实时间的对比,来表达“逝者如斯”、“白驹过隙”的时间思考与生命感慨,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最常见的主题之一,两种时间的巨大反差则将这一主题演绎得更加直观和令人惊心,一是着力于空间性,或虚构理想社会以反衬现实丑恶,或借虚幻空间影射现实并尽情鞭挞,藉此表达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反抗.

类似的时空思考在西方文学中同样并不少见.早在古希腊时期,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就通过剧作《鸟》,讲述两个不满尘嚣的地球人来到群鸟居处、林间飞鸟建立理想社会“云中鹁鸪国”的故事,这也是欧洲文学中最早的乌托邦主题表达.十六世纪英国托马斯莫尔的著作《乌托邦》则更为人熟知,莫尔创造的“乌托邦”一词也由此成为空想社会主义的指代.游历到某个远离现实时空的理想社会,通过勾勒理想蓝图以批判现实社会,成为西方文学乌托邦表述的经典模式.

近代以来,随着科学的进步和观念的更新,西方文学对于未知世界的想象性描绘渐渐由空间转向时间,特别是相对论和平行空间论等科学学说,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时间观念,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895年英国小说家乔治威尔斯发表《时间机器》,被认为是现代科幻小说的重要里程碑,小说讲述了一位科学家通过时间旅行机器去到80万年以后的世界所经历的一切,此后在现代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中,与时光隧道或时间机器有关的作品不胜其数,总的来说其价值倾向大致可分为两种:一则以科学主义立场对科技进步和理性胜利给予赞美,对未来世界充满乐观想象与期待,一类则以人文立场对科技和工具理性的无限扩张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反思,特别是随着西方文明对理性的反思和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兴起,后一种价值倾向在科幻作品中得到更多地表达.值得一提的是,华文科幻小说的两位重要作家叶永烈和卫斯理的创作也分别体现出上述两种倾向: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是70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小说充满了对科技现代化的憧憬与想象,而卫斯理则经常在其科幻系列中表达出对科技进步和人类未来命运的深深忧虑.

整体来说,形形色色的时空穿越作品都包含了一个最基本的情节要素:远离现实时空,进入异时空.从深层创作心理角度考察,这一母题至少折射出如下心理基础:人类对时间问题的思索、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以及对现实时空的精神疏离.对未知(或未曾经历)的世界怀有强烈好奇和想象是人类的天性,而时间则是有关人类生存和自我确认的本体论问题之一,两者相互交织,就会催生出有关异时空的文学想象,现代科学的时空观则为这种想象提供了强大而普遍化的知识前提,同时,无论穿越时空这一基本母题在不同的作品中被赋予怎样的内容表达和意义指向,它都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现存时空的精神疏离、以及由此带来的某种想象性超越.

从叙事功能来看,穿越母题由于描绘的是有关异时空生存的想象性世界,所以可以根据作者的主观意图和创作需要,灵活地编织故事、安排情节,对故事的讲述方式也更为多样化.按照经典叙事学研究方法,对叙事作品的考察主要在故事层面和讲述故事的叙述话语层面展开,依此而论,表现时空穿越母题的叙事文学在故事内容和叙述话语层面,均具有很大的叙事自由度.另一方面,主人公穿越时空的经历通常会带来不同时空之间的社会文化因子相互碰撞,这种跨时代跨文化的对话与碰撞无疑也会为小说增添不少叙事趣味和可读性.

再看作品的意义指向.传统文学对穿越母题的演绎,无论是现实生活和世外桃源理想社会的对比,或是当今世界和未来世界的对比,还是穿越回到历史世界里借古讽今等等,多数都是通过穿越主人公的所见所闻,将不同时空的社会特点、性质和生存情态进行某种整体性比照,由此,或寄寓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想象,或表达对时间问题和人类未来的思考,或借古讽今力图批判改良等等.显然,在这样的整体视角观照下,传统文学演绎穿越母题的立意指向也就显得更为深远.

反观当下的网络穿越小说.作者虽也套用了现代时空观念中的时光隧道、时空穿越等概念,但这种知识前提的运用却显得较为泛滥而随意,不仅谈不上对时间问题的深思(无论是人文思考还是科学理解),就连人物的穿越方式也常荒诞离奇到不符合基本的知识逻辑,究其根底,还是由于当代网络穿越小说仅仅具有穿越时空的情节外壳、并主要是将其作为一个可供作者任意编制情节的幌子,因此自然也就缺乏传统文学在演绎此类题材时所表现出的人文哲思性或科学探索性.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网络穿越小说貌似具有时空穿越之“形”,却从根本上缺乏穿越母题应有之“神”.

从叙事角度看,网络穿越小说充分发挥了穿越题材所特有的叙事灵活性和跨时空文化碰撞的叙事趣味,这也是大量网络作者和读者热衷穿越文体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另一方面,网络写作的特点也使得相当数量的穿越小说在安排情节和叙述故事时过于随意,加上大量跟风作品蜂拥而上,导致此类小说的整体质量下降.

更重要的是,作品意义和价值观的局限严重制约了网络穿越小说的发展.在网穿小说中,主人公无一例外是穿越回到人们已熟知的古代社会、利用现代知识在古代生活中大显神威,由此来获得事业或情感的成功,实现个人愿望的满足.这种情节设置不仅视角狭窄,价值观也较为庸常,更具反讽意味的是,在网络穿越小说的描述中,主人公所回到的古代社会和现实时空相比,除了表层物质符号有所不同以外,在社会情态和价值取向上通常并无本质区别(例如男性追求功成名就、女性以获得男性青睐为荣、人际之间勾心斗角等等),唯一真正被放大和极力描绘的不同,只是主人公的能力大小发生了某种相对性变化:一个在现代社会平庸无为的人,仅仅因为具备一些常识性的现代知识技能,便可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如鱼得水,这一思维模式背后所折射出的线性时间观和价值观,其实恰恰是对穿越母题所包含的现代时空观在本质上的背离和庸俗化.囿于上述种种意义和价值局限,网络穿越小说的文化功能也就和一般通俗言情小说并无二致、仅限于满足写作者和读者的个体心理补偿和白日梦情结,其遗憾与教训都值得爱好文学的人们深思.

[责任编辑张瑞田]

潘皓,女,1972年出生,湖北武汉人,已发表文学评论数篇,现供职于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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