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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相世界的中心,有一个生命存在,它使世界获得悲伤和欢愉;在华严生命的中心,有一个人存在,它是生命觉察思维运动的那一部分;在无垠宽广的人心的海洋里,有一个语言,诱导人类趋向类同而又永恒区分.
语言的产生,具有不言自明的后果.语言和人,互相映照在对方的镜子里.
越过神话的语言是人类生命的大音,也是它唯一的光源.
语言和人互为善恶,互相庇护也互相攻打;语言和人互为因果,互相造就也互相毁灭;语言和人互为两极,互相思念也互相拒绝.
凭借此番辉耀人性的力量,人类得以分享悲伤和欢愉,得以智慧,得以互相划分类别.在蒙尘的道路上人类永远奔波,寻找那遗失的记忆.“追赶”,成为人类语言世界的独特动作.于是,时间因素介入到存在的本相里,并导致生命远离薄暮的家园.这样,语言来到声色俱全的世界,承担起命名的职务,也才有了诗.“诗”,一个知识性的声音.在最狭窄的诗歌通道里,有了讴歌,有了牺牲,有了蕴含神性的追思.
我们看到,现代社会是这样一个写作阶段:语言转化且变形为一个特殊的分工事件,即写作.然而,写作这一思维终端的现代的职业现象并非与语言事件一一对应.现作,是一个现代人以古老语言为风帆而观照历史的沉思.产生原初语言的时代是他永恒静止的参照物.
写作的“当代史”归属于一个整体性沉思的现阶段,并在时间向度上无暇自顾.现作需要核实的全部形象,严格说早已完成.故而,现作者不是那个自我讴歌的人,也不是那个执送牺牲的人,更无法回归神的本位,他的语言冒险更像是逆水行驶的孤舟远航.在现代(正在进行的当代生活是其分支),命运感的消失和阻难感的产生一并到来,相应的,蜷缩在命运阴影里的恐惧主题被富有活力的痛苦主题所代替,诗的语言和情绪的语言被小说语言和叙述渴望所代替,对于真理的追求被对于真理的反讽性回忆所代替.
现作,同时也是一种较为松散的古典主义事态.现代主义实则是古典时代曾经受到压抑的那一部分灵魂生活,于是,现作导致语言意义上灵魂的自我对抗——荷尔德林的出现,宣示了这一点.
现作是惊人相似的,只有一个文本——关于灵魂的自我考证史,它支配这个时代的写作动机,并强有力地推动所有个体阐释他们新的生命趣味.在语言所能记录的人类历史中,现作只继承古典时代的负命题,这使它看起来酷似古典美学瘦长冷清的阴影.
在当代,生命比以往更加深刻地与语言纠结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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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总是不同于另一个时代.
但在遮挡历史的帷幕后,一个时代总是和另一个时代惊人相似.
这是因为:写作介入历史,并构造出历史的面貌.关于历史的叙述总是后发先至,且归属于一个严整、贯通的语言体系.从叙述历史的空间(文学、艺术)总是会伸出一支画笔,探过历史高墙,摄取那转眼即逝的影像和喧嚣繁乱的声响.文学就是这支画笔的中锋,用来刻画时代历史肉眼难辨的灵魂的波动.
在人类当代史的范畴内,叙述先于存在,命名先于发生.可以说,人类所创造的文化总是表现于语言,并且依靠语言升华自身的灵性,以激活整个时代.
一个时代也并非天然适合诗意栖居的理想,而是被描述为那样一个时代.“当代”(实即人类历史的任何一个阶段)的大小与形象,决定于本时代想象力的边界.具有文化力量的时代总是这样一个时代:以文学为参照,把诗意的想象视作叙述该时代的基本标准.文学语言的发生,是一个民族当代历史是否具有完整性的检验底线,文学语言的沉默与暗哑,则是一个民族沦入庸俗市侩的开端.
文学是人文生态中最脆弱的一环,也是一个时代文化完整性的试剂.一个民族高度发展的文学,和自由无羁的文学领域的语言创造,隐喻着一个多元共生的文化生态正在走向热带雨林般的繁荣,反之亦然.
文学的功能,首要在于由内到外的召唤力.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说:“原始的文艺等大大加强了和扩张了社会的团结,创造出强有力的文化网络,把散落在各个地方的人们重新召唤到一起.”进入19世纪末和20世纪,人类艺术发展出史上最辉煌的才能,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眼花缭乱的艺术流派和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艺术家,以及这么多让人惊叹不已甚至迷惑不解的艺术作品.于是,人们终于相信,神的时代已经过去,英雄的时代业已宣告结束,现在正在经历的是人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面对的都是一个需要自己去理解的未知世界,文学家也不例外.他们要用文学拷问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无疑,这种理解必然是独特的,既不是对神的崇拜,也不是对英雄的模仿.这种情况促使人类的创造力获得了空前的高涨与迸发.
整个人类的20世纪,活力迸发地创造了过去数千年都没有来得及产生的人文成果,支撑这个奇迹遽然发生的前提就是生命和艺术的空前融合.而在中国,那些古老的文学艺术门类也经历了由内到外的变化,这使它们开启了前所未有的震颤式前进.经过大浪淘沙般的冲击,许多古老的艺术形式走向衰微乃至死亡.
例如,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文学发展问题,已经变成一个很严重的历史遗留问题——它在现代化之初(近一百余年来)那个特殊历史时期接受了怎样的文化熏染,又在带有整体性的世界文化潮流中如何做出改良与调整,总之,必须辨认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学艺术如何发挥它的文化基因从而快速成长.
以往,在后起的儒家思想中,凡雅必古,凡古必雅,不古者则必不雅的偏见,演绎出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辉煌阶段.此时期的文学精品,情感极为凝聚,神情极为肃穆,心灵极为敞开.这些作品在进行艺术创造时,把人作为观察的中心.它在艺术上高度创造性地围绕着人进行工作,赞颂了人的清白的的灵魂.这些瞬间就定格下来的速写式的人物白描,固定了一个古典人物不可触摸、不可感知的内心跳跃.我们透过歌唱的表象,看到了人物灵魂世界的真实,那些唯有在罕见的艺术珍品中才能领略到的灵魂图像,真像是现代摄影技术一样准确无误地复原了一个人的内在信息.
古典文学,塑造了古典时代的国人.
继承古代文学精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则还建立了诸多特有的语汇,具有为人津津乐道的民族的大众的风格,其间十分活跃的奇警而富有特色的灵魂表现,有时也能达到鲁迅先生所主张的“抓眼睛,画灵魂”的程度. 3
在中国,在陕西,杰出的当代作家,例如贾平凹、陈忠实等人,都特别具备最有灵魂深度的表现才能.他们正如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论述过的:“具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他们作品所诱发的典范情绪,是那种脱离了个人的、特别具有人性内涵的情绪,是悲悯,是发自灵魂呼唤的人道主义的同情,是对人的爱护与尊重,是以人的内在性情为尺度重新衡量和重新评判这个世界.这就达成了心灵的、艺术情感的饱满.当代陕西优秀作品所包含的情感,又是极其真诚的艺术情感.拉罗什富科认为:“真诚是一种心灵的开放.”德国大诗人席勒讲道:“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就在于努力使自己的灵魂摆脱一切与虚伪世界相像的东西等他是纯洁的,他是天真的.”海顿的话是:“当我坐在那架破旧的古钢琴旁边的时候,我对最幸福的国王也不羡慕.”所谓“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以陕西优秀作家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充分张扬了至真至纯的人类情感,冲破了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些界定和约束,给当代文化注入新的思想活力.这种活力的体现,在艺术实践中甚至体现为叛逆和对雅言的放弃.
当代的陕西人,是被陕西文学所表现和塑造.
陕西文化的历史,被陕西文学叙述得恰到好处.
当前的陕西文化,其内在活力被文学创造再次激活.
我们在其中读出的艺术情感和关于本时代的判断,已经不再局限于个人情感,而是扩展到全人类,具备了一种关注人类整体处境的大情怀.正因为这样,传统的典型的中国艺术在当代重新以审美的力量建立内在贯通性.
假如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去观察,文学确实是一个具体地域社会文化生态最灵敏的试剂,文学缺位的时代,总是那么悲哀,也是那么苍白.陕西之幸,在于文学的当代复苏和有效转化.
对陕西文学而言,不管外在形式怎样变化,它始终依据这种转化方案体现出历史运动渐次递进、革命超越的实践形态,而在审美上也大致表现为后一形态对前一形态的超越与提升,在更高意义上实现了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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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文学有它值得继承的深厚传统.化传统化得好,是陕西文学大家辈出的根本原因.陕西文学生机勃发的背后,有一个完整配套的措施在起作用,实施了良好的政府疏导是这种良性发展得以持续的现实原因.无论政策倾斜还是资金扶持,无论刊物质量还是文学影响,当代陕西都走在全国各省市的前列.
陕西文学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这是陕西文化时代活力的象征.
在陕西,文学刊物是群众很重要的精神食粮.基层的文学爱好者,在这些刊物上发表最初的习作,然后走向公开刊物,走向创作成熟.陕北各县几乎都有自己的文学刊物,延川县的《山花》杂志全国知名,志丹县有《红都》杂志、子长县有《瓦窑堡》杂志,县一级政府部门普遍重视这些刊物的运行和经营发展情况,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公共支撑.关中地区和陕南地区的文学刊物,也是政府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咸阳市彬县的《豳风》杂志、商洛市柞水县的《柞水》杂志都办得有声有色,在那里,许许多多的诗人、作家就是从家乡的文学刊物上接受文学启蒙,练习写作,继而读书深造、走向社会.虽然说,为数众多的文学爱好者不可能都从事专业的文学创作,但他们把植入生命的文学爱好带到各种各样的行业岗位,并在随后或隐或显地使用文学视角看待世事人情,做出基于文学精神的自由判断和价值选择.他们是文学冲浪后留在海滩上的闪光贝壳,文学的声音始终鸣响在这些看似枯干的螺号里.
文学语言的发生,是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在文学艺术的庭院里,文学生命是沉默的歌唱家.
群众广泛参与的结果,就使当代陕西文学的活力潮涌不断.
陕西职工文学赛事来得正好,是陕西文学公益性的最好体现.
这次遴选出的作品,层次不一,高下有别,但有一点不能忽视:作者们来自广泛的文学受众群体,不仅代表他们个人的文学创作水准,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陕西文化建设的人本主义深度.朱鑫《烽火连三月》、李尔莉《竞选村长》这两个小说,一篇书写过去,一篇题在当下.前者感慨莫名,写出那种隐伏内心的情绪,像一曲消失的挽歌;后者徘徊不前,描述事物时的犹豫、不安,反而暗示出一种意犹未尽的情味.散文里边,有写西安城的人情(《西安女子》),有写村庄里的旧事新生(《远去的村庄》、《飞舞着雪花的新年》、《丑人儿》),有的写到当下社会现象、文化轶事(《打工者之歌》、《那些事》、《托马斯的诗意》),有的表达一种包含着忧虑的远见(《留住黄河》).职工文学赛事中产生的诗歌,有的是成熟之作,有的则是信手拈成,作者们都天然携带着各自的行业性眼光,用笔打开一条通向诗性语言的路径.
涌动在群众中间的文学心潮,推动他们走向写作,走向生命更深远的蓝色.
以梦为马的陕西文学,因为这样的生命而幽深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