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的悲剧性

悲剧,这一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植根于西方工商业文化土壤的悲剧形式通常是由强者的壮丽毁灭来诠释的,以此来礼赞人的坚强意志和伟大力量,达到崇高壮美的震撼人心的悲剧效果,而中国的古典悲剧则不同,虽也有强者毁灭的类型,但它通常是以弱者或弱势群体的苦情、苦境乃至毁灭来博取观众的眼泪,这是因为它生长于温情脉脉的血缘宗法的中国古文化土壤,而多以悲剧面貌出现.唐人小说作为中国小说成熟初期的文体,它的许多类主题都反映出一定的悲剧性,而其悲剧性也大致不脱离以下所述范围:

一、爱情类主题的悲剧性

唐人小说中,许多爱情主题的作品最后都以女子的悲剧宣告结束,这并不是偶然的.唐文人一般都憧憬着四件事:进士及第、结媛贵族、富贵荣华、得道成仙.与名门或望族联姻,对士人来说至少意味着提高身价甚至飞黄腾达美梦的开端.现实中不乏其例,张说为女婿郑镒谋求官职就可以说明.同时重视门第的习气在唐五代蔚然成风,大姓之间互相攀比,士人为与大姓联姻往往倾尽所能以致丑态百出.而这些在文学创作中也得到了反映,并且多以悲剧收场.被誉为唐人爱情小说扛鼎之作的《霍小玉传》便是如此.一个风尘弱女子,一出场便假托高门“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等”事实上,与李益一起时小玉曾明确表达“妾本娼家,自知非匹等”这就意味着,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所谓霍王女云云,只是假托高门而已,这当然无法摆脱被抛弃的命运.虽然李益对小玉确有感情,也曾海誓山盟,小玉死后,更是“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但碍于现实,碍于冷酷的门阀制度,李益若与小玉成亲,是太夫人绝不容许的,自己的仕途必会受影响,所以他连短短的八年欢爱也不能给予,终导致小玉含恨而终.这里,小玉的悲剧也因门阀制度的冷酷而抹上了一层更为凝重的色彩.除了门第观念影响外,爱情悲剧更多是因为这些弱势女性群体“所托非人”造成的,这一点较之前者更为普遍.如《莺莺传》中的莺莺,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意识开始觉醒,在挣扎矛盾中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但她将爱情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薄情寡义的张生身上,注定爱情的结局是悲剧.

二、历史类主题的悲剧性

唐小说历史主题之作,往往借历史关注现实,但于其中时常透露着冷峭的信息,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人力渺小又脆弱.《长恨歌传》中,本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集专宠于一身的杨妃,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造成天人相隔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仿佛不只停留在这个层次.杨妃欲专宠,不得不以爱紧紧抓住玄宗,玄宗越是迷恋杨妃,就越要以牺牲政治生命为代价.他们彼此的爱情更加速着国家及自身的倾覆.终于“渔阳鼙鼓动地来”,一时皇帝与贵妃由强者沦为弱者,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终“宛转娥眉马前死”,造成此后无休止的寂寞与相思.
《东城老父传》中,贾昌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当年玄宗素好斗鸡,即位后更建鸡坊,
置鸡童五百人,整日沉溺于这种无聊又奢靡的游戏中.“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豪门大户竞相买鸡斗争,不惜破产.贾昌少年时因“驯扰教饲有方”,召入宫中,“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甚富”,时号“鸡神童”.小说中引用了这样一段民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等”对于当时贾昌铺天盖地的荣华,开元盛世时富贵奢靡的景象均有较详细的描述.盛世的繁华与糜烂,有几分鞭挞又有几分欣羡,有几分讽刺又有几分悼念.理不清这笔触里究竟涵括了多少微妙又敏感的东西,但有一点很清晰――无论批判揭露还是向往怀念,历史的车轮转过时,繁华有如一梦,如今剩下的只是一身凄凉.在历史主题的小说里,有一种解读不清的悲哀色彩弥漫开来.

三、梦幻类主题的悲剧性

这类主题所表现的不外乎人生如梦的思想,而人生如梦这一主题本身便带有几分悲凉.《枕中记》中,卢生倚磁枕入梦,梦中娶崔氏女,中进士,官场中几经反复,位极人臣,历尽荣华富贵.醒来时,不过是邯郸一梦,店主黄粱尚未煮熟.不长的篇幅中,对卢生的发迹极尽讽刺,夸张地渲染着卢生追求的显赫:“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最后归结出一切只是一场白日梦.梦中的显达与现实的窘迫形成鲜明的对比.通过梦中的显贵与梦醒时的失落,表达了一个深刻的主题:“人生之适,亦如是耳”,世事不过如此,荣悴悲欢,须臾而尽,如同这一场黄粱美梦.
《南柯太守传》与此大致相同,借蚂蚁国的梦境,来影射官场中的盛衰无常.淳于棼于一个放荡酒徒骤然发迹,借助裙带关系一越而至高位,享尽荣华富贵后又屡遭疑忌,直至被逐出国门.其发迹与败落更具讽刺的味道.梦醒后挖蚁穴寻迹证梦,有感梦境虚幻与人生短暂.而这一人生如梦的主题的悲剧性似乎不在于官场的窒息黑暗,不在于对它的讽刺批判,而是在于对梦里的花花世界、荣贵官场有几分艳羡向往,有几分讽刺鞭挞,而横亘在眼前的现实是艳羡也好揭露也好,这一切终归一场虚幻,醒来后要面对的还是自己得以安身立命的平凡世界,于无奈中透露出几分悲怆和迷惘――梦中的世界固然不可取,但现实中的一切也未必尽如人意.

四、侠义类主题的悲剧性

同西方那种天生英勇的英雄不同,我国古代小说中的英雄更多来自民间的弱势群体而非贵族.而这种英雄豪侠的精神,本身就带有几分见义勇为,扶善除恶,舍生忘死的悲壮美.
《王义传》中裴度的仆人王义,拼死保护主人,与其说是忠于封建道德,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人生信仰谱出的生命赞歌.《无双传》中的古押衙,为报答王仙客,先是竭尽所能地帮助两人,最后又为成人之美,杀死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并且.虽然他的做法带有几分残忍和愚昧,但不可否认,更带有几分悲壮的色彩.这与战国时的豪侠义士更有几分相通.另有《冯燕传》,主人公冯燕是一个矛盾集合体.义与不义,恶与美集于一身.他先是与滑将张婴妻子私通,后手刃张婴妻子.当张婴被误认为是凶手,判刑将斩时,冯燕出来自认杀人,时人均誉为豪侠.虽不免过誉,但冯燕的行为确实带有几分侠士的风范,勇于担当,勇于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责任,自就死地,这也使其行为带有强烈的悲壮色彩.
总之,唐人小说中,有着各种主题的悲剧故事,有着形形色色的悲剧化人物,强者的毁灭也好,弱者的挣扎痛苦也好,其间都传递着一种悲剧美学色彩.唐人小说行文间也潜藏着一种自觉的悲剧审美意识,使得这些悲剧人物、故事更能触及心灵,而更多的是让人产生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所以悲哀的后面,仍然潜藏着一种脉脉的温情.也因为这些悲哀和温情,增加了唐人小说的现实性和真实感,为唐人小说注入了一种厚重的美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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