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富厚堂沉思
题记:富厚堂是曾国藩功成身退之所.其所在的县荷叶镇处于盆地,边缘环列绵延大山.像所有非凡人物的故乡一样,堪舆家称此间山川田园, 浑然一体,乾坤相衔,刚柔相济,是人杰之地.
我对曾国藩几近无知.多年前,坊间风行湖湘大家唐浩明先生的鸿篇巨制《曾国藩》,我急忙于市上购得,又急忙日夜捧读,终离抵达曾国藩的世界不啻千山万水.这千山万水不在作家的文字,而在我的历史知识和古典文学修养的极度贫乏.我唯一明确的是曾氏名声之盛.清廷在其死后誉其为“古今完人”,门生故吏称之为德比诸葛,功过萧、曹,文章无愧于韩、欧,为近百年来难得的圣贤,梁启超说得更明确:五千年历史中立德立功立言者只有两个人:范仲淹和曾国藩.五千年历史中事业有继衣钵得传者只有一个人:曾国藩.
对这样一个人,只能是仰之弥高了.
隔着半月形的阔大荷塘,远远就看见土黄和灰白相间的富厚堂.
天空晴朗.风自远方吹向远方.一个人举着不灭的灯盏,引领我们走向那场远逝的暴风骤雨.那场暴风骤雨吹打了他的一生,制造了数不清的哀伤和壮烈、惊恐和疲惫.树叶摇动,似乎在帮我们找回当初的影子和标本,以及纯粹的表情.
明亮的肃穆中,历史与现实蜿蜒更替.风卷起澎湃的潮汐,生硬的石墙镂刻着坚毅,执着直刺云天.人生苍穹的流星,耀眼划过,长长的划痕,凝固了百年前的风起云涌.
这里是一处让逝者活着并为之加冕的地方,一个时代被摆上庄严的祭坛,经受岁月的默读.
沿着历史的辙印,同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灵魂对话.一地浅草,叮咛杂沓的脚步保持肃然.小桥流水人家不再,枯藤老树昏鸦不再,耳边弥漫起腥风血雨的厮杀,铁马金戈的驰骋惊天动地,地平线巨浪般涌动.铅云低垂, 草尖滴血,生死搏杀在沃野千里,断戟折,危樯巨橹,烽火扶摇直上九天.尖锐的长啸穿越山河,万千的壮士万千次风暴,冰凉的血痕发黄的故事,在记忆的时空搁浅或者沉没.无形的火焰照彻隔世的寒骨,渐行渐远的歌谣噙满泪水.木石中的血液和文字,潮水般倾泻.
响彻云霄的号角,地动山摇的呐喊,终于止住了躁动.只有摇曳的草木,拨动飞扬的思绪.
曾几何时,大山隔断世外的繁华,亮亮的马灯招引了牛嗥,远处传来“布谷”声声,蜜蜂开始涌到山野收割灿烂.古老的火塘,星火渐暗.藏书楼散发的书香,醉了风,醉了月,苍白了面容.一个从农舍走出的书生等待的本是一场完美的落日.没有板荡时世,他也许就不会出山,也就不会有这座乡间侯府.
太阳升起的时候,灰黑的瓦下布满紫色的影子,一个人被隆重埋葬,生命在死亡中成为悠久的话题.
富厚堂是曾国藩为自己建立的纪念碑,他的瘦削的头颅,就高耸在楼宇.他的灵魂在后人的仰望中,将比他的遗骸存在得更久长,逃逸了腐朽,获得莫大的荣耀,传至深远.
他之所以让人们走近,是因为他的人格唤起了敬重.他战战兢兢以孔孟入世,坦坦荡荡以老庄寄怀,既不畏惧诽谤,也不希求桂冠.毁与誉,都平心静气地接受.信步在富厚堂庭院,可以见出主人人格的气韵:没有雕梁画栋,唯见砖墙青瓦.即便悬挂御书钦赐匾额的正厅,两边墙壁也由土砖砌成.简朴至极唯不失尊者庄重.
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胜利者站在那里,凝神沉思.整个道统的骨骼是他的结构,无数生灵的牺牲给了他生命,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站起,马蹄踏破了历史的经纬.历史有多么复杂,他就有多么复杂,历史有多少伤口,他就流了多少心血.
一切,只能留给岁月去咀嚼.
凭吊者站在高耸的纪念碑下追寻远去的足迹.躺下的并不意味着死亡,正如站着的并不意味着永生.碑以沉静的姿势,记录着一个波澜壮阔的生平.纵然四壁无语,也足以表证辉煌.
一个老者的死去,幻出生命眩目的光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投向更大的背景,那该是一个民族的精魂.
纪念碑是一种象征,是历史高筑起的累累债务, 压低我们的头颅,让思想柔软湍急的河流以及所有的喧嚣在此立定.
这里是寂然的,甚至有点阴森.没有歌舞的艳俗,更没有刀碰撞的凄厉.他该是安详的,又何尝不是孤独的
作为中兴重臣,赞誉者无数,他是否真的能扶大厦的将倾作为一代鸿儒,膜拜者无数,他是否真的能挽狂澜的既倒
他太显赫太巍峨,人们只能以渺小的荧火点缀在他脚下.人们的问题只能是:有什么高度能超过这个人已经到达的高度有什么深刻能参透这个人已经到达的深刻世间又有什么荣华,足以换回曾经的风雨兼程无怨无悔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头断血流前仆后继,早已成为百孔千疮的旗帜,压紧历史的卷帙,不被野风吹散.
一座幽邃的庭院,因丰富而深刻,因深刻而丰富.
一座恢宏的纪念碑,因崇高而沉重,因沉重而崇高.
这是一座坚固的纪念碑,青铜一样坚固.后面是山的苍郁,前面是水的澄明,一边是道德的高峻,一边是文章的隽永.岁月的不尽轮回和光阴的不停流逝,都不会让他完全死亡,他生命的大部分将躲过死神,在风中站立,在明与暗中站立,在钟的齿轮上站立.
白马湖小记
题记:涟源县白马湖畔,由著名作家谭谈策划并苦心经营、社会各界支持,于2002年6月建成爱心文化园.内有巴金、臧克家、周巍峙、贺敬之、张光年、刘白羽等的题词碑刻三百余块.与之相邻的则是中国作家协会南方农村文学创作基地和湖南省文艺家乡村生活基地.蒙谭谈盛情,2005年曾随之到此造访,今又随中国作协采风团重来,感慨良多,故以记之.
白马湖也,为水利之功,成风景之观.荡荡乎大地之上,怡怡然长天之下.东仰蟠龙云山,北依金凤秀岭.积吴山万壑之郁翠,承楚地千古之雅风.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今有高志者,创建文化园及写作基地于斯,为文化立命,为往圣继辉煌.文坛翘楚、后生学子,时来聚首.或清泉烹茶,长歌当酒,文人相亲,无分你我,取长补短,如琢如磨,或远山凝黛,细雨吹声,展卷读书,博览中外,虚怀若谷,广纳厚收,或倚碧枕流,卧石待云,空谷莺啭,静庭兰馨,翰墨侵染,钟磬拂拭,身心一洗,遍体光明,或闭目游心,精骛八极,天下风云,俱来笔端,时代华章,彪炳青史.
噫！神灵乎山水,锦绣也文章.白马湖一片冰心可鉴日月,受惠者千种才情无愧天地.
呜呼！谭谈兄首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为穷乡僻壤置爱心书屋,又于白马湖置写书之所.山道弯弯其修远兮,上下求索,光大文化,“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用心良苦,善莫大焉.
拙笔小记,不足表钦敬于万一.
紫鹊界畅想
题记:紫鹊界梯田处湖南省新化县水车镇,横亘于数十座深山.面积10万余亩,核心景区近3万亩.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是苗瑶侗汉多民族历代山民共同创造的杰作.
我站在紫鹊界的峻岭上.
莽莽苍苍的紫鹊界像一本打开的书,高高挂在重重叠叠的山坡,从多彩的谷地到缥缈的云端.书上写满了诗行,人们叫它“梯田”.
千千万万块闪闪发亮的梯田在群山缠缠绵绵,从一座座山头几百层几千层地延展到千沟万壑,在阳光和云雾的交替变幻中,气象万千,让梅山腹地变成了无与伦比的雕塑艺术的展台.满山满谷都是无穷无尽的线条,满山满谷都是无穷无尽的光斑,梯田呼出的气息,漂浮成汹涌的云海,梯田溢出的水流,漫泛成不竭的甘泉.
那是苗瑶侗汉的先民送给天神的礼物,是苗瑶山地所有生命的母亲.
村庄蹲在远处,像一窝窝鸡雏.天上的白云一样,山野的风一样,在山间散落.当一天黑下来的时候,就会像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大山母亲的脚上熟睡.
早上最先醒来的是公鸡,然后是家家的母亲.夜里她们在火塘边纺线,早上早早起床做饭,然后背着背篓上山.勤劳的母亲,饲养牲畜的母亲,创造财富的母亲.母亲创造的家庭是温暖的.
太阳照亮了村子,天地空阔明亮.雀子叽叽喳喳,燕子也兴高采烈.父亲们是沉默的,像沟边的一截木头.田塍在他的脚走,阳光晒干了他的头发,宽口的板锄是所有日子的手杖,一寸一寸地翻动岁月.父亲的肩膀石头一样坚硬,没有顶不住的事情.父亲是聪明的父亲,一觉醒来主意就在心中.父亲就像神仙一样有本事,把梯田一直挖到了天上.
田边的布谷鸟叫了,山上的鲜花开了,村子里的人忙起来了.惊蛰的雷声震动了大地,婴儿一样的小草醒了,比水牛还要强壮的群山醒了,屋场上跳起了傩戏,插秧的日子到了.
一层一层的梯田泛绿的时候,毛妹子扯下头巾,低着头轻轻地微笑.春天不是没有伴侣的日子,一个男人在深夜的月光下忧伤.花和情歌深藏在心里,记住春天的脸庞.
鸟群飞过田野,干瘦的老人站在田埂上,腰间别着镰刀.放牛娃子,与白天的阳光交谈,与雷声和雨声交谈,牛群就在附近,他坐下来唱歌,眼晴里满是思考的神情,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树或板房,悠长的歌声不像是唱出来的像是思考出来的:把大山剪了千万次的,是先祖从西王母那里借的金剪,把大山绣了千万次的,是先祖从七仙女那里借的彩线,漫山遍野千万重梯田永远流不完的,是银河的圣水.
千年的祖先古老的故事,一天比一天远去.拾起远去的脚印,不停地赶路.但无论走得多远,心都会属于原始而沉默的山坡,属于宁静而多姿的梯田,属于清澈而无声的泉水,从此有了无法割断的回忆:
回忆春天的梯田上女人们的秧歌,回忆夏天的阳光照耀双肩,回忆冬天的火塘烤着双膝,回忆情人的甜言蜜语和痛苦的神情,回忆父亲的脸,回忆母亲的,回忆世界的那个角落,天是高远的,地是广阔的,梯田像图画一样.田塍像鱼网一样交织,每一条都通向村庄.
回忆蝉鸣叫的傍晚.人和牲口一起回家,浑身沾满了泥巴.老人们围着桌子喝酒,传下千年的规矩.
回忆月亮升起.远处的梯田朦朦胧胧,近处的板屋高高低低,谁在哪一丘梯田轻轻地唱情歌声音响在天上,星星在夜空聚会.泪珠变成了雨滴,在谁的梦里做窝
回忆天亮.太阳被梯田托起,情人背水回来,清甜的泉水在竹筒里晃动,太阳也在竹筒里晃动,一颗心被她背来背去.她站在远古先祖拍打田塍的地方,站在像父母皱纹一样的梯田的中间,像一朵花一样开放.
回忆过节.杀猪宰鸡,把糯米染黄,把鸭蛋染红.回忆草龙舞.编织长长的草辫,三条草辫扎成龙身,系上了龙骨,再扎出龙头龙尾,又插上野藤和山花,择了吉日,师公发猖祭龙,敲起锣,打起鼓,走过梯田,走到各家各户,献给土地,献给梯田,献给梅山神、树神、石神,献给先祖的英雄.他们住在我们的心中,赐给我们五谷丰登,人兴财旺.为了漫长的人生,记住我们先祖的祭坛.
我站在紫鹊界的峻岭上.
梯田远离世俗的喧嚣,静若处子,却又从未静止:春天是气势,夏天是蓬勃,秋天是盛大的节日,冬天是祖母的深厚.比起一般风景的通俗,远在云端的梯田是美的一种经典,有一点深奥,有一点曲高和寡.
大自然赋予苗瑶侗汉人的勇敢、坚强、智慧和想像力以气势磅礴的舞台,苗瑶侗汉人便给大自然献出无与伦比的杰作.梦幻一样的梯田是吟哦天地和劳作的诗歌.而诗人们就像大自然一样质朴.
人们向我指点梯田中的板房.我想象着住进板房的可能.每天在梯田纵横交错的田塍上走动,一丘一丘往下去播种春天,一丘一丘往上去收获金秋,有了灵感就在田塍上坐下,一面默默钦佩山民的气魄,一面写关于梯田的诗歌.最好在梯田中间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板屋,等待城里的友人顺着一条一条的田塍走来,梯田里的水会映出他们的身影,他们会心情愉快,忘却世俗的所有烦恼.而我坐在板屋的窗前,沉默着,思索和期待.
无数的山民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有一张黝黑的脸,一双单纯的眼睛,敦厚的鼻梁和嘴唇,还有一副天生的唱情歌的嗓子和一颗充满柔情的心.夜里有美好的梦境,早晨的阳光照到心里,他们的世界像梯田一样透明.
为你们祝福,紫鹊界梯田创造者、人与自然快乐相处的奇迹的创造者！
早早地、多多地收获吧,收获稻谷,收获爱情,收获诗歌,收获幸福！
责任编辑:远 人